从某一天开始，我就坚持不去公共浴室了。整个漫长的冬季，我都不洗澡。因此我的皮肤时常瘙痒，就像有无数细小而肮脏的虫子在上面爬动。后背上这样的感觉尤为强烈。在
冷冬天隐秘的角落里，我像一只冬眠的乌
一样懒得动弹。我背部的皮肤，从后颈到臀部，总是紧绷绷的。我不太愿意转动身子。哪怕只是动一动脖子，
物与背部的轻微磨擦，都会使整个后背瘙痒得难以忍受。
我的隐秘的身
，就这样在织物的严密包裹下，在喧哗的生活中行走着。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不让我的秘密被人发现。
我身上的秘密，使我在漫长的冬季里肮脏不堪——也许更多的只是一种自我感觉。当那冰纹一样的风，在长天中忽然调过头来，也就是春天到来之后，我开始在孤独的居室中清洗自己。我
掉自己所有的上，端来一大盆
，要将自己这污秽的身子好好洗上一番。我发现自己看上去并不太脏，只是非常灰暗。但我用毛巾擦洗这灰暗的身，盆里的便变得越来越黑。已经换了三盆了，身上开始起“面条”，污垢层出不穷，纷纷落下来。算了，最后我决定把服穿起来，我生怕这样无休止地擦下去会把自己这具泥身擦光。住手吧！穿起服走到大街上，走进妖媚的春风里，我一点都没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比原来清洁，相反，内里的“面条”还在扑簌簌地往下掉——像无数条小虫，在我的皮肤上爬动。
这当然影响了我的爱情。有谁愿意与这样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作深入的交往呢？我惧怕深入交往，即使对共去海滨游泳这样的建议也避之惟恐不及，就更不敢想与另一具人宽解带一同赤躶着上
了。就是在黑暗之中也不行。
因为一个痛苦的秘密而错失掉令人销魂的爱情，这痛苦是何其大哟！
那些摇曳着罂粟之花的爱情山谷，今天是多么的令我不堪回首。
爱情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来访问我了。那时候，父
已经从北京返回家乡，他背着简单的行李，面容灰黄，但眼里却闪出奇异的光。“你吸了鸦片了？”记得这是当时母所说的一句话。母确实有理由这么问父，因为父那时刻的确很像是一个鸦片鬼。他形容枯槁，头发稀疏而蓬乱，且肮脏，但他却是那么亢奋！他的眼睛，像是被火焰燃烧着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个多月，父臂戴袖章，举着红旗，跟他的一批战友们去了北京，他究竟带回来些什么呢？他颤抖着解开他那只脏得像泥土一样的黄军包——他所以颤抖，可以理解为他的质虚弱，以及极度的亢奋。他终于把他的军用挎包打开了，他从中取出了十来管油画颜料。如牙膏一般，确实像一管管牙膏。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象，把这些油画颜料，当作真正的牙膏挤在牙刷上，然后刷牙，那么，我的一口牙就会变成大红？褚石？土黄？或者普蓝？还是孔雀绿？大抵会是大红，因为在我的感觉中，当时这种颜
充沛得近乎铺张——那么在夜晚昏朦的光线下，我咧嘴一笑，不把人吓死才怪呢！父将这些牙膏管抖抖地放到桌上，又抖抖地收拾进一只小木箱里——这是一只医用保健箱，上面画着红十字，据说是母的陪嫁。母毕业于医科大学，当年她背着这只小小保健箱嫁给了父。当时箱内装的是一把镊子、一把剪刀、一瓶酒精棉花和一卷雪花牌橡皮膏，都是医用的。现在它装进了父的油画颜料，镊子之类早已不知去向。
“你哪来的钱买颜料？”母问。
父吞吞吐吐地说，他去卖血了，他卖了一次，又卖了一次。但父隐瞒了一个事实，那是许多年之后我从一位记者的口中了解到的。他当年与父同去北京串联，对途中所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他向我详细回忆了父卖血的情况，他说父在短时期内连续抽了两次血，顿时就显得憔悴了。那是心理作用——他们当时都安慰我父。同时，他们觉得我母身为医科大学毕业生，却未将此类起码的医学知识灌输给我父，显然有失妇道。他们对我父说，你不要头晕，不要双
发软，不要面如土，那都是你自己吓出来的，其实，人抽掉一点血，就像放掉几个屁，不会影响健康的。血的再生能力是非常强的，抽这点血一点事都没有的！这位记者，我的已经两鬓花白的长辈最后轻声告诉我说，当年他们在返家的途中，我父还到一家医院卖了一回精子。老记者很猥亵地笑了。我闻出来了，他有口臭。他对我说：“你父的精子卖给了医院，这是真的，医院把它提供给不育夫妇了。”这个消息让我吃惊，如果它不是虚构的话，我想在这大千世界，或许就是那遥远的北方，至少有一个，甚至多个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
！父的精子像随鸟粪一起落下的植物种子，在远离我们家庭的陌生地方生根发芽。
油画颜料的气味在我们家里弥漫开了。母对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她希望他能用油画颜料将窗户下边的两块玻璃涂抹一下。只是两块，而不是全部，这个要求算不得太高。因为无钱购买窗帘，但又要享有生活的私秘
，只能这样办么！母说：“我在屋子里洗澡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窗外偷看。”父说：“这两块玻璃，一管都不够呢！”母说：“那就用两管吧！”看得出，父舍不得他的颜料。他最后取来煤油灯，倒出里面的煤油，将大半管油画颜料稀释了，开始涂刷窗玻璃。他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小心翼翼。他选用的是红颜料，这种颜在当时显得比较丰富，但他不知，正因为用途广泛，才应该加倍珍惜红颜料才是。红的画笔在窗玻璃上来来往往，涂的仿佛是父的血。屋子里有了红光。
用了一周时间，父的第一幅毛主席像完成了。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出现在我们家中，出现在我们的大柜上。毛主席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与父的灰头土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的，父迷上了这个。他一天到晚埋头画主席像，家里可画的地方，他都画上了。但他特别声明，马桶盖和垃圾箱，将是绝对的禁区。
我最初的爱情，就发生在父外出的那几天。那几天，父背着他的黄军包，应邀去工人文化宫画像了。他的包里装的不是颜料，他快乐地告诉我们，人家已备足了画像所需的一切材料，当然包括颜料。“兴许，我能带一些用剩的颜料回来呢！”父的脸上漾开了天真而贪婪的笑容。父的黄军包，鼓鼓地装了一包馒头。他说，这段时间，他不回来了，他要吃住在工人文化宫，他要一气呵成。
那面泥画墙有三层楼高，它像一张巨帆，在我们城市的东方矗立着。父就要受命把一幅《毛主席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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