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父早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母的情绪,显得越来越不好了。我时常能听到她在半夜嘤嘤低哭。她的哭声类似猫叫。早先有好几次,我都以为只是有一只猫儿在父母房间的窗户下叫呢!后来我偷偷起,潜至他们的窗下,才证实了那其实只是母的哭声。
而与此同时,父的兴趣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不再埋头搞油画,也不弄剪纸,他迷上了木刻。他把家具上像样一点的木板都拆了下来,用一套他自制的刻刀,在木板上雕刻。刻的当然还是毛主席像。他的刻刀用凿子、锯条、锉刀,以及钢管和一把指甲钳制成。他专心致志,忘我工作,我发现他细长的脖子已经弯曲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并且,这种弯曲已经被可怕地固定了下来,根本不再有挺直的可能了。他的刀法日臻成熟,如果你趁他不注意偷偷地去看一看,就会惊讶地发现,木板上领袖的头发都被雕刻得丝丝毕现,精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刻完以后,父就给雕板染上红,然后拓印到纸上。他这一生,不知消耗掉多少红颜料。父躲在他的房间里,常常无声无息,以致我无法准确判断出,他的房间里究竟有没有人,父是不是正在房间里。红颜料的气味充斥着所有的屋子,这气味是独特的,我一闻便知它的颜,它的气味就是这样的,它是红的,大红,鲜红,耀眼夺目的红,火一样的红,血一样的红。
这天的气氛有些异样。父母屋子的门紧闭着,我无法判断出里边是不是有人,要是有的话,那又是谁?一红的颜料从门脚缝里淌了出来,很浓、很大的一片红。“父,你的颜料罐打翻啦!”我想这样喊。但我终究没有喊。“关你屁事!”父一定会这么呵斥我。算了,让它去淌得满地都是吧!可是,气味有点不对,这不是红颜料的气味,这是什么味儿呢?它是这样熟悉,而又那么遥远。血!是血!我终于想起来了,是血的气味。我向大门扑去,可门紧关着。我踩到了流淌出来的血,我几乎滑倒了。我忽然感到恐惧,想返身逃离这个地方。鞋底的血粘粘的,我很想跑到河边,连脚带鞋地到里洗洗。或者干脆,把鞋子扔了,扔到河里,让它们鸭子一样漂着浮着吧。我真的转身跑了,我撒开,跑了两步,就滑倒了。我倒在血泊中,我没出息地哇哇大哭。
我的哭声吸引了李文革的注意,他的头气球一样在我们家窗口一探一探的。我知道他的个头还没长到超过那两块红玻璃。他看见了我,他开始敲窗。血!血!我说。
李文革叫来了许多人,他们把我父母的房门撞开了。母已经死在上,她的血全都流出来了。
她的血真不少,连我的身上都几乎是透了。她用一块刀片划破了自己的动脉,她划得部位很准,她不愧为医科大学的毕业生。
母为什么要自杀,这几乎是一个永久的谜。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想是不可能揭开真正的谜底的。
家里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感到非常害怕,我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我希望能从父的眼里看出一点安抚之。要是在这样的境况下,他能说几句安慰我的话,那就更好啦。我确实害怕极了,我不敢回家,我就是钻进被窝还不住地发抖。可是父态度漠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仍然埋头于他的木刻,我注意到,他开始拆卸他与母合睡的大了,他显然看上了这张宽大厚实的板。当然,也可以作这样的理解:时至今日,他已实在无可寻木板以作雕刻之用了。
丧母的悲哀渐渐在我心头淡却的时候,我与李文革商量好了,我们要一同离家出走。我已实在不能忍受家里这种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了。我们决定要到一个名叫波谷山的地方去。李文革家有一本发黄了的旧书,讲的就是波谷山的故事。书上说,波谷山里住着一群有绝世功夫的人,这些人不仅能腾云驾雾,而且不用吃任何食物。他们是一群仙人!我与李文革决定不远万里,去寻访波谷山。
可是,父像是发现了我的秘密,他突然宣布,未经他的同意,我不能到任何地方去。他警告说,要是我胆敢跨出这家门半步,他将活活把我打死。我猜想要么是李文革当了叛徒,向我父告了密;要么是父偷听了我的梦话。
父开始把我反锁在家里。孤独的日子是那么令人难忘!孤独的滋味就像万恶的旧社会。我开始试图逃跑。最初的主意是把门砸掉,然后一走了之。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我自己否决了。砸门显然动响太大,一砸就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再说,谁知道父什么时候撞回家来呢?这样做太缺乏隐蔽了。我最后打起了窗户铁栏的主意。我用一个小锯条,把其中的一根钢筋锯断。这需要耐心。好是,一旦父回来,我可以立即停手,装作只是怅惘地在窗口眺望风景。这样干了好几天,终于成功了。我可以把这根钢筋从窗框上取下来,这样我就能钻出去了。这个空档已经足以让我的脑袋通过。我知道,只要脑袋能通过,身是一定能通过的。
可以立即行动了么?我激动得浑身颤抖。颤抖使我身发冷。但在一阵哆嗦之后,我想也许明天行动更好。我在不停地发抖,而无边的黑夜,在我看来像一块巨大的黑冰。等到明天,让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我就去火车站,我们经常去那儿,要偷偷钻进一辆货车,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可是这晚,父带了一个女人回来。我没见过这个女人。她比母年轻,这是很明显的。如果父让我叫她一声的话,我一定不会叫她阿姨,我会叫她。但父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带进他的房间里去了。以致我都没能看清她的长相。相对来说,她的背影让我看得比较仔细。她有一个很好看的肩膀和饱满上翘的屁。她的背影很好看。可是,父的门嘭的一下关起了,她连背影都是这样的吝啬。
至少可以有一些回忆吧。我站在门外,回忆对这个女人一瞥之下的印象。除了背影,她皮肤之细腻显然也是一个鲜明的特征。父为什么不让我叫她一声呢?要是父也像母那样,注重培养孩子的礼貌就好了,我就可以认真地叫她一声。她一定会看着我,有点羞涩地答应,然后对我笑上一笑。可是父竟将她直接带进他的房里去了,他们好像没发现屋里还有我这样一个人,他们根本无视我的存在。
我当然要偷听他们说些什么。可他们什么也不说。可以说,父的房间里寂然无声,里面好像根本没人似的。这死一般的沉寂让我心跳,令我的想象既狂乱又迷惑。他们究竟在干什么?我已经十几岁了,我应该知道他们关在屋里悄无声息地做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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