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s大学,就得到了苏文军住进医院的消息。
消息说,苏文军用果刀在自己身上扎了五个口子。部位分别是:左脚背、右脚背、左大、右大,以及右手掌心。苏文军是个左撇子,否则的话,第五个口子将会扎在他的左手掌上。消息还说,苏文军目前正在医院治疗,有可能不日将被转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奔赴医院,看到苏文军正表情漠然地在啃一只苹果。他的右手裹了纱布,他看上去有点像一尊纪念什么战争的雕塑。
“苏文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苏文军说:“你让她们都出去!”他说的“她们”,指的是一名护士、一名医院勤杂工和一名由校方派来陪他的女同学。
她们出去后,苏文军就扑进了我的怀里。他手上咬了几口的苹果,落到地上,一直向底下滚去。我被他抱得有点透不过气来,想把他推开,他却把我搂得更紧了,他像是要下死力气让我窒息似的。
“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苏文军说,“你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掉了?我以为你永远不回来了呢!”我说:“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他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会这样一刀一刀地捅下去,直到把自己捅死!”我忽然有点感动,内心有了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那样的陌生。我对苏文军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自己呢?你不痛么?”他说:“我心里更痛,只有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些。”我说:“你不要这样了,千万不要再这样了,你要是再这样做,他们要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了。”苏文军说:“我没有精神病,我很正常,我就是不愿意你离开我。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么?你答应我,再也不离开我了。”他松开我,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他像个受了伤、受了委屈的孩子,看着我,期待着我的回答。
我向医生表示,坚决反对将苏文军送往精神病院。我说,你们必须确诊他的确有精神分裂症,才能那么做。
医生说:“可是,他为什么要自伤呢?这不显然是行为异常么?”我想了想,对医生说:“他失恋了。”医生没说什么,很显然在他看来,这理由是成立的。感谢他没有再问什么。要是他接着提出一些更深入的问题,那么我又如何作出回答呢?
苏文军很快就出院了,出院之后我们形影不离,人们都说我们像一对手足情深的孪生兄弟。
我回校之后,华丹来约过我几次,我都以种种借口回绝了她。“为什么?”华丹将我堵在中文系的厕所门口,她一定要我说出为什么对她如此冷淡。我说:“公共厕所边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另约吧!”可她不同意,她表示必须是现在,一定要把一些问题说清楚。
我们又来到钟楼边的树林里。华丹什么也不说。只是独自哭了起来。她的眼泪一点都不能打动我的心,反倒使我生厌。我说:“哭吧,你爱哭就好好哭吧,恕不奉陪啦!”我一个人离开树林,我向图书大楼的阅览室走去,苏文军说好了在那儿等我的。
我抚摸着苏文军身上那几个小小的疤痕,这些钮扣大的伤疤,是因为我才有的么?我感到恍惚,生活中所发生的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苏文军咯咯地笑着,他说:“你摸得我痒痒了!”接着他问我:“你的身上也有疤么?”我什么也没说。
他拉住我的手,让我的手在他的这些伤疤上轻轻摩挲。他说:“它们是我的奖章,是我身上最美丽的花朵!”我说苏文军你可以当个诗人的。他说:“我从小就幻想当一名作家。我真的喜欢文学,我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我记的可绝对是文学日记。我决心要开始学写小说,把我经历过的事,不平凡的事,以及我的幻想,都写下来,写成小说。”我劝他可绝对不要这么做。我说:“你这样做让我感到害怕。万一有人偷看了你的日记,那我们还有什么脸见人呢?”苏文军沉默了一阵,决定听我的话,他表示今天就要把所有的日记烧毁。“把我们的秘密锁在我们心间,对不对?”他说。
在我的摩挲下,他的疤痕似乎胀大起来了。我停下来。他又抓过我的手,摩挲起来。“这样很舒服么?”他点点头,又一次问我:“你身上有疤么?”我说,这是我的秘密。
苏文军不高兴了,他说:“你的秘密?你对我还保密?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们只有共同的秘密,而没有你的秘密和我的秘密。”我对他说,我没有疤,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他却表示不信,他提出来,要摸我的身,以证实我是不是在说谎。
我把他推开,我动作非常粗鲁,我差一点把他推倒在地。我推开他就转身走了,我感觉后背上有千万只小虫子在爬,在咬我。
苏文军好几天都没理睬我。我忽然感到内心非常空洞。这天我课都没去上,钻在被窝里没日没夜地昏睡。我真想把自己的皮肤像一件裳那样了。我希望苏文军永远都不要看到我背上的画,尤其是画像旁那行要命的字!但我知道,他迟早会看到的。
华丹到我们寝室来找我,她一把掀掉我的被子,我惊得几乎从上一跃而起。“干什么那么紧张?”华丹看来也被我吓了一跳。
我把被子抢过来,重又蒙住自己。华丹再次要掀被子。可是这次,我抓紧了,她没能得逞。我听到她说,她是来向我要还她的照片的。她把我送给她的一块真丝绣帕扔在上,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华丹取走了她的照片,我感到有点轻松,同时又有一阵难言的怅惘。
睡了一天两夜,内心空洞的感觉越发厉害,漂浮的感觉令我对所有食物都失去了兴趣。我决定要跟苏文军好好谈谈。
我对苏文军说,华丹退还了我给她的礼物,而她的照片我也还给她了。苏文军的脸上浮现了喜。他说:“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吧!”我说:“我们朝夕相,要照片干什么?”当晚他就给了我一张他的照片。他表示,要把我的照片放在他贴身的口袋里。我的心情顿时好起来了,生活是那么晴朗,一种奇妙的,美好与罪恶混杂的感觉,像天空的白云一样在我的世界里悬浮,在我心底投下温暖而灰暗的影子。我有一种感觉,苏文军的照片,在我的袋里随时都散发出暖融融、甜津津的香气。它就像是苏文军本人,一个缩小了的苏文军,装在我的口袋里。它每时每刻跟随着我,在教室,在饭厅,在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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