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只在这个季节,明丽的阳光才会从房脊后头漫过来,瀑布似的哗哗直响,又灿烂得耀眼,带着一烤土豆的气味,烤得过了火,一
焦糊味儿。
每天一过四点钟,在小学校场上搅成一团的喧闹声,就像浓烟一样被孩子们带着,向大门那儿移过去了。然后,又沿着当街,沿着淹没在庄稼地里的村路,渐渐远去了,一丝一缕地消失了。
学生走了,老师也走了,学校一时静悄悄的。场空空荡荡的,房脊上正有两只麻雀在梳理羽毛,把身子弄得蓬蓬松松的。
校长老骆最后一个走出了办公室。他锁了办公室的门,也向大门那儿走。老骆走路向来脚步极轻(有人说,就像猫儿似的),这也在刚刚平静了一会儿的门窗的玻璃上、围墙的墙根,在整个院子里,都唤起了共鸣,回荡着,许久也不散去。
校和老骆走着走着,悄悄又停下脚步,并且转了身,似乎要看看是不是锁了门,是不是掉了啥东西。其实不是的。天天如此,这不过是个习惯。
校长老骆站在那儿,任凭阳光泼得他满头满脸。他的宽阔的瘦脸又白又光,眼睛亮闪闪的,却一副沉静的样子。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人,只是太瘦了。最瘦的是他的脖子。还有那两条,让人立刻就想起了扭秧歌踩的高跷。不过,看上去他精神还好。
一排七间草房,无声地对着他。那几只麻雀,仍然蹲在房脊上,却不再梳理羽毛,静止下来,专注地望他,小眼睛一闪一眨的,十分调皮,仿佛使着眼,充满了暗示。
老骆又站了一会儿,才离开学校回家。扬上重新响起了脚步声以及脚步引起的回声。尽管老骆脚步轻,回声却很响。
老骆注意到,那几只蹲在房脊上的麻雀,一齐“扑啦啦”地飞起来了。
老骆的家在屯西头,每次回家必得穿过整个屯子。屯中一条土街,两侧排列着一间间平房和草房。每家都有一个小菜园。这个季节,正是屯子十分丰满的时候。每个菜园里都红红绿绿的,看去又杂乱又鲜艳。屯里和学校一样安静。农民们都下田干活去了,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或者在打开窗子的炕上昏昏慾睡,一待街上有人走动,却又马上睁大眼睛,看看这人是谁。
每个人都看见了老骆,每个人都跟他打招呼:“骆先生,下学了?”
老骆便说:“下学了。下学了。”
老骆到家时,见老伴儿正在菜园里割韭菜。韭菜炒蛋,这是老骆最爱吃的菜。老伴儿名叫田招弟。不过,这是她从前的名字,现在已经没人再叫了,只有老骆偶尔还叫。招弟手握一柄小镰刀,蹲在一畦碧绿碧绿的韭菜跟前,一根一根割得极仔细,根本就没听见老骆的动静。这时老骆叫了她一声。招弟似乎惊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来。
老骆朝屋里走。招弟出了菜园,跟在老骆身后。老骆进了屋。屋里凉瓦瓦的,招弟留在厨房洗韭菜。
这时招弟说:“你看你的脸呀!先上炕躺一会儿吧。饭一会儿就好。”
老骆马上答应道:“哎,哎。”
对老骆来说:“招弟的话就像命令,他不能不听的。和老骆一样,招弟也是个干瘦的人。虽然干瘦,精神头却比老骆足,整天张张罗罗的,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实际上,是招弟一手持着这个家,吃的,穿的,样样都需她
自动手。她简直就成了老骆的保姆。尽管他们都老了,这一点反倒越发明显。说来有点可笑,老骆甚至是怕她的。在许多事情上,他对她一直言听计从。当然,老骆也乐得这样。老骆也一直心存内疚,觉得招弟天天太辛苦了。
老骆哼哼唧唧地往下外
。外
里面还有一件背心。外
是一件小褂,深蓝的。尽管天气这么热,他却一直不肯将小褂甩掉。招弟说过好几次了,说你光穿一件背心得了,他却总说那也太不严肃了,招弟也就做得再再了。尽管招弟事事都管,有些事还是管不了的。
老骆哼哼唧唧的感到很舒服,从头到脚都舒服呐。
这时招弟又在外屋说:“明天就放署假了,也不知道生子能不能回来。”
老骆说:“我刚才还给他写了一封信。他现在工作了,不比从前念书那会儿,哪儿还有暑假!”
招弟说:“他爸你说,生子要是不考学,是不是我连都当上了?”
老骆说:“那还用说。”
两个人就不再说话了。外屋,传来招弟打蛋的声音。老骆在炕上躺下来。不知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觉得特别累,在学校还能坚持,一回到家,就累得不行了,好像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不过,他没把这种感觉对招弟说过。
老骆拿过一本书,打算躺在那儿看。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这是一本《十五个为什么》,还是1962年出版的。有一次他到县里开小学校长会,在书店里看见了,买回来的。算来已经三十多年,书面已经发黄变脆……
过一会儿,招弟叫老骆吃饭,招弟说:“他爸,饭好了,来吃饭!”
叫了一遍,没听到回答,招弟就进了屋,一看老骆已经睡着了。老骆甚至流出了口,那本《十万个为什么》打开着放在手边,招弟就不再叫他了,她在他的身边坐下来,等他醒过来。
那一刻,招弟心里充满了柔情,她知道他这是累的。不是一天的累,这是日积月累的累呢!她不由想起许多往事来,想起当年的老骆有多么年轻,多么精力旺盛。
“人哪,说老这就老了!”招弟对自己说。
这时候,她对老骆,也对自己,突然充满了怜悯。她的心就像一片温,热乎乎的,又沉重又饱满。
她想起老骆说过,说他俩就好比一挂马车的两只车轱辘,缺一只这挂车就坏了……
想起这个比方,她心里竟然“咯噔”一跳,心说,我怎么想到这儿来了!便有了一种不安,仿佛这是个预感,一时十分恐惧……
恰在这时,老骆醒了。他吧嗒着嘴,觉得好多了。又看见招弟坐在身边,却有点不解,问:“咋回事儿?我睡着了吗?”
便“哎呀”了两声,又说:“饭好了没?快吃!今下晚儿我还有事呢!”
说着,赶紧下了炕。
校长老骆吃完晚饭就到村政府来了。村政府开会,基本都在晚上,这是老习惯了。白天大家都忙,晚上则没什么事了,几个人凑到一起,抽烟喝唠嗑,会也就开了。村政府还在老地方(当年的学校就在这里),只是房子不是从前的,从前的房子原是一家地主的上房,已经拆掉,盖了新的,这新房如今也不新了,也快二十年了。
天还没有黑下来,太阳却落下去了,屯子笼罩在绛紫的晚霞的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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