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纪念上一小节]晕中,天气不像白天那样热了,街上吹动着一阵阵晚风。屯子这时也热闹起来,整整一天,大家都在田里忙活,现在都回了家,吃饭,喂猪,喊狗,隔着院墙跟邻居唠嗑,粗嗓子,细嗓子,真正给人一种生机勃勃之感。
每当这时,老骆都会产生一种岁月沧桑之感:时间过得多么快,真是流似的,一眨眼,四十年就流没了。这些年,三合屯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这个原来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屯子,如今快有一百户了。最早跟他念书的那些孩子,有的都当上爷爷啦!每当这时,老骆都会想起当年念私塾时学过的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话是孔圣人说的。这话说得太好啦!
老骆很不解,尤其是今年,他突然爱想过去的事儿,爱回忆了。一些芝麻大点儿的小事,都能清清楚楚想起来呢!特别是小时候的事儿。如果闭上眼睛,简直就重新看见啦!是的是的,能看见他家的杂货铺,能看见请人写的“骆家杂货”那四个字,能看见店铺前边那条小街,很窄,很脏,总是飘着一些残破的纸片儿。那时候他已经上学,腋下挟着一个蓝士林布书包,里面包著书本和毛笔,还有算盘,每天还要经过一座二层楼房,朱红的廊柱,雕木的门窗,每天经过这里,他都要呆在远呆呆地看它一会儿。拐过楼房不远,就是他念书的学堂了。
让老骆不解的,是他为什么总要想起这些旧事来。他并不想想这些,可那根本就不用你想,它们自己就来了,它们就像春天的杂草,说不定打哪儿就钻出来,并且,生命力又那么旺盛,一出来就一大片,蓬蓬勃勃的一大片,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正是这样,哭笑不得。
老骆来到村政府时,别的开会的人还都没到。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打更的老吴头。老骆猫儿似的走进屋来,把老吴头吓了一跳。
老吴头定定神儿,说:“是骆先生啊?脚步这么轻。上炕上炕。”
老吴头的架式,就像到了他家似的。村政府有一铺炕,当年的村政府也有一铺炕,这唤起了老略的一种奈切感。
老骆鞋上炕,刚刚坐好,夏木匠就来了。他朝老骆呲牙一笑,道:“你来得真早哇!”
夏木匠也上了炕,挨老骆坐下,马上对老吴头说:“老吴,烧烧!”
老吴头说:“知道你来,早就烧好了。”
夏木匠冲上茶。这时开开的人陆续来了,大家都上了炕,有人开始“嚓嚓”地划火柴抽烟。只剩村长还没到。
夏木匠喝了一口荼,吧嗒吧嗒嘴,马上说:“我给各位讲个笑话吧!”
老骆是知道的,每逢这种场面,你就只听他一人人的好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拎着斧子走遍了东三省,我见的多啦!
夏木匠清清嗓子,讲起来:“说是有一天哪,一伙庄稼人正在铲地。铲着铲着吧,一个小伙子把锄头停下了,瞪着眼睛,这是想心事呢!大家见了,就问他:“喂,你愣头愣脑的,想啥呢?也是小伙子这时饿了,他说,我想啊,哎你们说说,那慈禧太后,她天天净吃啥呢?有人就回答,那说用说,净吃好的呗!这话说得太含糊了,等于没说,谁不知道慈禧太后净吃好的呀!这时候,小伙子说了:“依我寻思,她谁是吃猪肉炖粉条子!他的,这老三闲!说完还长叹一声,挺气不平的……”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正在这当儿,村长来了,来了就开会。
现在的村长不是从前的村长了。人们管从前的村长叫老村长,老村长死了多年了。人们管现在的村长叫小村长,小村长是老骆教过的学生。老骆早就知道,这是个机灵小子。小村长未曾说话,先给老骆行了个弯腰礼。
小村长说:“咱们开个会。也没别的事,就是学校校舍的事。骆校长找我多少次了。我得谢谢骆校长,他为咱们这些孩子,真是透了心啦!要我说,这学校也真是该翻盖了,老学校都破成那样子了。一旦出点事儿,咱们还真是担待不起。
小村长说到这儿,停了一会儿。这话说得老骆心里热乎乎的,说得他眼睛都了,差一点就要流泪了。
小村长又说:“按骆校长的意思,要盖干脆就盖个好的,盖个全砖的,挂瓦。可是,咱们也都知道,村里哪来那么多钱呢!起码也得十来万吧!所以我想,也就别那么十全十美的,就盖个‘一面清’的,也别挂瓦了。等以后有机会……”
一听小村长这话,老骆的心立刻往下一沉,他急得像个孩子,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直拿眼睛瞅夏木匠,希望他说句话。夏木匠也急了,一下坐直了瘦小的身子,同时将茶杯往炕席上一墩,墩出些许茶来。
夏木匠说“不行不行!这哪行呢?要盖就盖个好的!老说没钱没钱,你们一年光喝酒就得一两万,这钱咋有呢?再说也用不了十万块,我和老骆算计过,八万块钱就顶了天啦!”
平常嘻嘻哈哈的夏木匠,这会儿竟像头豹子似的,弄得小村长十分狼狐,脸一红一白的。夏木匠不管这些,还骂起人来。
夏木匠说:“!”
夏木匠的话挺管用。在场的人也都支持他。小村长没办法了,他说,就依你们吧,盖新的,挂瓦。可是,钱也确实不够,村里最多能出五万块(小村长说,村里再就真的没有钱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剩下的钱由村民集资。
也只好这样了。
接着就散会了。大家纷纷离开时,独老骆坐在炕上不动。夏木匠招呼他:“咋着?你还想赖在这儿不走哇!”
老骆痛苦地说:“我这坐麻了!”
筹集盖学校款的捐款伙式安排在村政府的院子里举行。
这天早晨,校长老骆早早就吃了早饭。他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尽管这几年乡们比从前富裕些了,让他们平白往外拿钱,却难说他们心里愿不愿意。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筹不到足够的钱,理想的新校舍便盖不成了。
客观地说,和别的地方比较,这一带还算个比较富庶的地方。这里土质好啊,全是肥沃的黑土地,有人说,用手一攥都能攥出油来,不有人说,你春天种上钢蹦儿,到秋天保证长出钱来。这里民风淳朴,人人出力干活,不论大事小事,婚丧嫁娶,只要招呼到了,无不一呼百应。
老骆家里也有一些存钱,不多,一共一千多块,原是预备儿子结婚用的。招弟从箱子里取出来,都交给老骆带上了。老骆接过钱时,还想跟招弟打趣几句,以示宽慰,一看招弟诚挚的眼神儿,就什么话也没说。
老骆一到村政府,立刻吃了一惊,村政府的院子里早已站满了人,老骆知道,这必定是来捐款的人。老骆心里已经暗自感动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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