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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云

曹征路作品

  

  文叔一个人守在岛上过日子,并不敢招惹是非,从前当干部都恨不得把两只前爪放下来才稳当,下台了还敢多事吗?可那个赤身躶ti天天坐在崖头上等待红云的传说却十分出名,编得有眉有眼。说他那张脸已经和岩石一样坚硬,目光比锥子还尖利,浑身长满长毛,渴了喝雨shui饿了就下海抓活鱼吃。有一天有个记者上岛转了转,要给他拍几张照片,他又不知自己名气几大就答应了。结果记者写了一篇文章登在杂志上,说文叔是“一个拒绝现代生活的人”。有照片为证:他蹲在红泥礁上睁开半只眼睛吸烟,嘴角还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仔女们这才知道闲话杀得死人,约齐了气呼呼地回岛上来。

  文叔的仔女如今已是上亿身家的ti面人,老大念虎尤其了得,生意做得很大,北京上海都有他的楼,不知几威几猛。报纸夸他爱guo,乡村民办老师夸他有爱心,政协请他当委员。老豆这样搞法真是搞得他好没面子。

  这一带如今人人都赚到一些钱,念虎胆子大就赚大把钱,胆子小的就赚小小钱,顶没料道的也可以把自家楼屋租出去收钱。有钱就有面子,面子从前可以放在脚下随便踩,现在就要贴在门楣上挂在嘴头上,再简单不过。所以面子念虎要要,念书要要,阿楚阿从也是要的。

  大家把杂志拍得啪啪响,说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又说阿爸呀,你以为你玩得很有名气吗?你要玩到几时才玩够呢?

  他们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仔女们想一想,你这样搞仔女还要不要做人?现在全村还有哪个留在岛上?人家在背后骂我们不孝,眼泪只好吃进肚里你知不知啊?你不ti谅仔女也就罢了,还要做出这种恶心样子来!还嚷嚷着要记者赔名誉损失赔精神损失,还有什么什么损失。

  文叔呆在墙角,嘴头肌肉讨好似的朝两边拉,哭不出也笑不来,眼皮拼命跳。说算啦算啦,莫搞啦。心想这记者也是,我一个人在岛上过,有开罪过你吗?照了那么多好姿势你不登,偏偏登了这一张。登了就登了,还拒绝,还生活!搞错啊。那张照片被他颠来倒去左看右看,看看就看出点心思来。

  他说,算啦。

  算啦?算啦是什么意思?文叔撕下那张纸贴到chuang头上,嘿嘿,是我叫人家照的。又说,算啦。

  阿爸呀你究竟搞什么鬼啊?我一辈子只照四次相片,一次是土改当村长,一次是入dang,还有一次是发身份证,这是最后一次了。照得不错,比照相馆还像。丢你老母,还真是像我。说着便眯起眼睛又去ti会上镜头的样子,十分陶醉。

  几个仔女左右看看,脸已然花了,嘴上却说,阿爸呀你有什么话只管讲出来好了,要打要骂都随你,有什么要求也尽管提,我们几个凑到一起也不容易,大哥把几千万生意都推掉了,今天就是帮你来解决问题的。你仔女如今大小也是个人物,有什么事情搞它不定?你讲出来好了,你讲啦。

  又说,念祖的事你不要管他,当个破村支书就没王法了?你放心好了,搞鬼的人被鬼抓,坐监也是迟早的事。可你总不能怕见念祖就不回村吧?再讲,幸福村有今天,不就靠你当年搞来这片地吗?没有这片地幸福村在哪?文念祖在哪?想不穿!

  又讲,你不要老想从前就好啦,也不要老想这个破岛。向前看就好啦。大家来就是要接你下岛的,下岛享享清福不好吗?你肯下岛,皇帝也没你快活!还说,你要不想住村里,住市里也行,海景楼大吧,天天都能看海。再不行就出去玩玩,北京,上海,香港,出guo也都没问题啦。你要喜欢照相,买一个照相馆给你!你讲啦。

  文叔给搞烦了,冷冷回道,好了没有?讲好就滚,有几远滚几远。滚啦。说话便扒裤子要屙屎。

  念虎念书都是穿西装握手机的人,说话都捏鼻子吊眼睛的,阿楚阿从也是描眉画嘴的货,不知几文明。文叔真上火了,他们也搭不成架子,只好灰灰地劝老豆注意冷暖当心身ti,然后丢下生活用品和钞票,一脸沉重模样下岛去。

  文叔看船开远了,才一屁gu坐下地,手在红泥礁上捶了半天,心里抓空一样透着冷风。明明不是想骂人的,一张嘴却恶声恶气打仗一样,自己也好奇怪的。从前有过这样吗?没啊。仔女回来不高兴吗?不是啊。

  文叔依旧一个人在岛上过。不是为了等红云。红云也没可能老来。

  红云本来只是个传说。此地古来就有不少大话传说,主要是关于文天祥,以及因他而出了名的这一片海。老百姓认为百多年战乱和民族耻辱之所以发生在这儿是有根源的,是冤沉于海的报应。传说中的文大人并没有倒下,他的冤魂提着自己的脑袋又回到了伶仃洋,反复吟哦那一首千古绝唱。他出现的时候,血yi血袍血糊糊的头颅映红了天,腥风惨雨天崩地裂。这就是红云。红云现身出来必有大灾大异,可谁也没见过。

  文山岛的最后一代族长叫文复斋,人称斋老。斋老说他见过红云,就在土改工作队上岛的前一夜。那时土改已经是扫尾,各地都有故事传来,摆明了斋老是在找死。土改工作队看中十六岁的文叔是个苗子,把文叔叫到前台,一盘一问就证明斋老那一夜其实在宝安镇相好的家里吃酒。文叔的父母过世早,小小年纪就给斋老做马仔,人又老实,他是不会撒谎的。族内的和族外的人们于是恍然大悟,拖长了声音说,搞——错!

  客家人大都xing情温和,不像北佬那样脾气暴躁气焰嚣张。客家人既然是客,就不能像在自己家里那样随便,事事要谨慎克制。比如瓜田不拾履李下不扶冠,低头不失礼高声惹祸灾,遇事让三分和气能生财这些道理,做一个客家人从小就要懂得。姓文的自然要更加文一些,遇见不平事,喊一声有没有“搞——错”已经是最高抗议,天大的火气被拖着长音的一声喊也就出得差不多了。总之这场关于红云的大讨论很快就过去了,并没有出现工作队预想的那样一种效果,没有骂,也没有打,很不过瘾。甚至关起门他们还是一家人。抓到一条大鱼还是先把鱼头给斋老送去,斋老摇头说不想吃,他们才拿回家自己吃。工作队员就有些气愤,认为此地人愚顽不化,阶级觉悟不是太低,而是根本没有,连喊口号都发不出声,嗓眼里塞着一把草,呜里呜噜不知是什么意思。

  后来到县上参加培训的文叔回来了,念过初小的文叔成了大红人。他同队长悄悄讲:他们给斋老送鱼头又不是真送,不过是嘴上讲一下有什么要紧?族长说不想吃也不是真的不想吃,他都几个月不见荤腥了怎么不想吃?不要急嘛,急不来的嘛,大家知道搞错就好了嘛。队长想想也是,此地人真是这个古怪脾气,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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