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柿园上一小节]了,他是一个硬汉,但同时是一个可怜的人。他已经离了家乡二十余年了,但他永远不曾赚到一千块钱以上,于是他便也不愿意回来。而美进婶便这样地在守着活寡,这二十多年来,她和人家相见的时候便总是凄凉地在笑着。
“美进叔,怕就要回来吧!……”在这二十几个年头中,人们向她问讯的时候,总是用着这同一的,简单的说话。
“那白虎!回来不回来不都是一样吗。”每回她总是咬着嘴这样答应着。
她和母很要好,同时她也很怜爱我。她时常向着我的母恳求地说:
“清正姆,把阿竹送给我做儿子吧,我是太寂寞了!”
我从她的在颤动着的嘴看出她的寂寞的灵魂来,这使我异常地受到感动,而且愿意和她近起来。
但这一天,当我跟着母走到她那儿去,她正拿着“歌册”在唱着。我无意间学着成人的口吻这样地向着她说:
“美进婶,不要唱‘歌’啊,美进叔,怕就要回来了!”
她即时把那部“歌册”丢开,用着两手捉住我,靠紧着她的膝关节。
“啊,你更会这样放刁,你这‘怪子’!”她睁大着眼睛,望着我,脸上溢着苦笑说。
“怪子,”什么是“怪子”呢,这个名词对于我完全是新鲜的,于是我这样地诘问着她:
“‘怪’子,什么叫做‘怪’子呢?”
她瞬着我的母一眼,很得意地笑将起来了。
“你不晓得什么是‘怪’子么,问问你的母便知道了!”美进婶站起身来,摆动着她的细小的身躯,因为衫太宽的缘故,看起来象一轮风车在打着转似的,她不待候母的答复便这样继续下去,“你的母平时是四年一胎的。她生了几个儿子都是这样。但有了你的时候便不同了,那时候,你的姊姊刚生下了一年多呢。你的母时常皱着眉地向着我说,‘恐怕生“怪”吧!’我总是劝她安心。后来左等也不生,右等也不生,直至有了十二个月的时候,你还未尝生下来。你的母便更加忧心了。‘一定是生“怪”无疑呢!’她老是这样忧伤地说。阿竹,你要佩服我的眼力多好呀,那时我摸摸着你的母的肚皮,这样向她担保着,‘不!这那里是“怪”!这分明是个孩子呢!’在那个月的最后一天,你的母果然把你生下来了。哈哈,这样,你还不能算是个“怪”子吗?……”
美进婶的这段说话,不但使我承认我可以被称呼做一个“怪”子,而且同样地使我明了着父为什么要在愤怒的时候说我是一个“多余的”,或“意料以外”的儿子了!可是,这是使我多么伤心呀!我想,即使我是一个“怪”子,父也不能用这样的字句来奚落我,世界上那有一个人愿意做着一个“多余的”人物呢!
实在说,在那时,我实在是对着父没有好感,他每次的回家都使我不喜欢,虽然柿园里面是寂寞的。真的,我象是一只野鹿,而父对于我象是一条锁链,它使我不能够任意奔跑。幸喜他每次回家的时间是这样短暂,不然,真教我闷死啊!
我们继续地在这柿园里面生活下去,那些日子在我的记忆上面就如黄金一般地辉煌照耀,是那么饶有诗趣,而且永远地新鲜而活泼的啊!
我记得,在大风雨的时候,树林里不能自止地发出悲壮的叫号,甘蔗林和麻林一高一低地在翻着波,全宇宙都被笼罩着在银的烟雾和雨点之中。这草寮在抖战着,震摇着,就好象一只不十分坚固的轻舟在渺无边际,而且头险恶的大江上荡动着,颠颤着一般。在那样的时候,母好象毫无感觉似地只在忙着做她的日常的工作。她对于这大风雨所受到的影响只是更加敏捷地指挥着她的儿子们把各种怕被雨淋的东西搬到草寮里面来;同时她自己,虽然是缠着足,也象和人家赛跑似的,在她的儿子们前面走来走去。
不知为什么,我是这样喜欢在大风雨里面奔跑着。在平时,一切静立着的东西只惹起我发生了一种沉闷的感觉。大风雨的时候,一切都变成生动而活跃,都带着一种癫狂和游戏的态度。这时特别地适合着我的脾气。照例,在这样的时候,我总是把我的身上的服光,赤条条地在风雨里面奔跑着,叫喊着。我的眼睛放射着光,我的赤的头发在大风雨里跃动着。我是玩得这样起劲,那每回非待到母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当作鞭子用的小树枝向我恫吓着,招呼着我走进去的时候不肯停止。
但我虽然是这样喜欢大风雨,却有点害怕着霹雳的雷声。每每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我便不期然地想象到那个手持着斧头,凿子,尖着嘴,状类猿猴的“雷公”。他会在风雨后面追赶着,而且会用着他的斧凿把人击死的。我晓得雷公会把人击死是在不久以前的事。那时母带着我到外祖母家里去拜外祖父的百日(死去了的百日)。约莫午后两点钟的时候,在一个被穿白的人们塞满着的庭前,忽然响着一声异乎寻常的霹雳的雷声。那时大家都吃了惊,不期然地四奔跑着。
“这是什么?”我用着带颤的声调这样问着母。
“这一定是击死人呢!打得这么响的雷声!”母向着我解释着,她即时把我抱到她的膝前去。
“雷会击死人吗?”我出奇地问。
“怎样不会!”母的答案是十分肯定的。
那时候,庭子上那群穿白的人们你一句他一句地争向我解释着:
“雷公的样子就和‘做戏’(即戏台上表演的)的一模一样。他遵照着玉皇大帝的圣旨,手上拿着斧头凿子,飞来飞去,睁着眼睛,尖着嘴,在寻找着一些作恶的人们,一一地把他们击死!……有许多人眼看过,在被‘雷公’击死的人们身上把黑的雨伞一遮,便可以看见他们的背上现出来一行行的字迹,写明那些人的罪状啊!……”
这段故事和旁的神仙鬼怪的故事一样有效力,它使我完全相信。但这故事特别使我害怕起来。听了这故事以后,每回听见雷声,我便觉得我的头上好象是痒痒似的。虽说“雷公”是打死恶人,不打死善人,但我自己那里能够知道我到底是个恶人还是个善人呢?
母知道我的这点弱点,因此当我不怕她的恫吓,老是不肯从大风雨中走进草寮里来的时候,她便把她的面孔装成严肃些,这样骗着我说:
“你这绝种子,你还不快一点跑进来,‘雷公’在你的后面追赶着了!……”
象这样的说话,往往是证明着比她手里的小树枝更加有力量的。我,一只强健的小鹿似的我,一切都不怕,只是害怕着“雷公”呢。
但,有一回,母刚把我从大风雨里面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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