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林鹤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牛。他到对面弄堂口的铁皮棚把
瓶交给王阿姨,自己就去跑步。他起得早,马路上行人少,空气还有昨夜露
的味道,大口呼吸觉得自己的肺部变得新鲜起来。他生活简朴,吃穿不讲究,一套运动
穿了五、六年,颜
已褪去,膝盖上还打了一
补丁。随着跑步的节奏,他的蜷曲的长发上下飘荡,使他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十分畅快。他先顺家门口的路往东跑,极目远眺,天空中几片朝霞令他心旷神。冶。
这一带旧社会属法租界,洋房别墅附带片片小花园,毗邻连接,就有点公园的意思了。可惜高墙铁门将其分割开来,看不见各家花园的景致。但长得高大的乔木,如玉兰树、塔松。香樟树之类还是从墙头探出些枝叉树叶,将环境绿化许多。房子虽都陈旧了,式样依然新奇多变,带来一些欧洲风情。有几幢洋房整面墙壁长满爬墙虎,毛茸茸、绿油油,将窗户也遮掩起来。康泰路过去叫圣·路易路,不知是纪念哪个法佬。再往前追溯,这里曾是一片墓地。
墓地变成马路,可能风很好。无论是圣·路易路时代,还是康泰路时代,这里始终是精英荟萃的地方。这条路只有八百余米长,门牌总共排到280号,在上海是一条小马路。但是,过去圣·路易路上住的都是洋人买办、达官贵人,举诸橡胶大王陈家、怡和洋行大班、杜先生杜月笙、京剧泰斗周信芳,都在这里拥有房子。解放后,居民逃跑一批,新进一批,路名改作康泰路。新居民有些是老八路,一群生气勃勃、吆吆喝喝的北方人。他们的到来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康泰路具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它消褪了北方人身上的硝烟味,使他们渐渐安静下来,变成局长、
长,文明优雅地生活在洋房里。新时代的作家、电影明星、音乐家也汇集在这里,为康泰路增添了高雅的艺术气氛。资本家们愿意接受改造的,依然居留在康泰路,只是生存空间大大缩小了,像林鹤那样蜗居在阁楼里。他们小心翼翼地生活,精明、细致、幽怨,具有独特的气质。上海人把这一带称为“上只角”,意思和香港的高尚住宅区差不多。“上只角”的人们瞧不起“下只角”,同时很珍惜自己的地位,希望永远住在康泰路上。
每天早晨林鹤在康泰路上跑一个来回。随着身上下窜动,林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跳跃。这条马路属于他的,经过那么多命运的打击,他仍然在康泰路跑步。晚清做官的爷爷把101号整栋洋房买下,让正在圣约翰大学读书的爸爸住,
从苏州迁来陪伴爸爸,林鹤的生命就是在康泰路诞生的。爸爸莫名其妙地死去后,
就靠出租房子为生。解放后整栋房子收归
有,
和林鹤住在三层楼阁楼里。幼小的林鹤并不知道这些变迁的缘由,阁楼一片小天地对他来说足够了。只是邻居们很讨厌,狠三狠四,仿佛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
从小就教他上下楼梯轻手轻脚,把他训练得像一只偷食的猫。二楼家的三子、四子,底楼家的大胖、小胖,看见他就欺侮,踢一脚,打一拳,问他讨钱用。有一次甚至吐一口痰,命令他用帽子擦掉。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躲避他们。可他们把他看得连猫都不如,给他起个外号叫“卷毛老鼠。”林鹤摸着自己的天生卷发,真是难过极了。直到现在,他还保留着轻手轻脚上下楼梯的习惯,楼梯陈旧的木板他踩上去一点声响也没有,真的像只老鼠。
在躲避外部世界的同时,林鹤早早地进入了邮票世界。最初他发现悄悄地看红印花邮票,哭着吵着也要玩;
怕他像爸爸儿时一样乱画,就买一些世面上的邮票给他玩耍。林鹤五岁就开始集邮,到
去世时,他已经有了十年邮龄。此后命运沉沉浮浮,他始终抓紧邮票世界,这种一寸见方的花花纸头帮他死里逃生,使他得以生存。他像一颗埋在泥土深
的种子,悄悄地发达起来,成为康泰路上一个邮王。他已经有能力将失去的红印花一枚一枚追寻回来,他也有能力买回属于自己家族的洋房。林鹤血脉里一
传了几代的精气流动鼓荡,时机合适凭藉着小小的邮票也能长成参天大树。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在康泰路长久居留。
林鹤跑步时总有一种兴奋,心底里感慨不已。他热爱这条马路,并为生活在这里自豪。
他跑到康泰路东端,向北拐一个弯穿过华林路,钻入一条长长的弄堂。以华林路为界那边是长宁区,而这条名为潘家弄的长长的弄堂是上海滩多见的棚户区。仿佛华美的乐章简单地过渡一下,忽然转入一片刺耳的嘈杂,使人感到从天堂一下子跌进地狱。潘家弄鸽棚似的小屋一间紧挨一间,肮脏拥挤,破烂不堪。地面还是那种用石块拼砌起来的“弹格路”,一部黄鱼车踏过去颠得嘭嘭地响。住在这里的居民,往往几代人住在一起,屋里叠
人挤人,
暗
。煤球炉子、木头马桶仍是这里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品,呛人的煤烟和发酵的臭味难以杜绝。打架斗殴、流氓犯罪总是贫穷的影子,这种地方的治安也难搞。每当跑进潘家弄看到这些情景,林鹤就想起过去的日子。在他活不下去的时候,顾阿婆一次次对他说:“搬到我这儿来吧,有我一口吃的你就饿不死。”他终于没有搬进潘家弄,一次次咬牙熬过难关。
弄堂中部一个宽敞有几家饮食店,林鹤买好早点,便跑向顾阿婆家。他天天跑步天天去看顾阿婆,十几年如一日从不间断。时间不用很长,放下早点聊几句就走,看见顾阿婆依然活得健旺林鹤心里踏实。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还要出去拣垃圾,稍晚一些她就背着竹筐拿一把铁勾出门去。
“啊啊,用不着你天天买早点心,见一面就行了……你这孩子最有孝心!”顾阿婆照例用一日苏北腔这样说道。
“阿婆,今天不要出去了吧。”林鹤也总是这样央求。
“不出去做什么?锻炼身嘛,像你跑步一样。”
“昨天拣到什么宝贝吗?”
“一把铁壶有只洞,叫小炉匠补补还能用……”
老太太笑得满面红光,身硬朗超出常人。她的腰背有些佝倭,这是拣垃圾生涯留下的痕迹。三十多年前一个早晨,顾阿婆看见大饼摊头旁蹲着一个少年,饿得站也站不起来,就买了两只大饼笑呵呵地递到他面前。林鹤永远记住这张笑脸和两只大饼。当时他正不知如何生活下去,想偷东西不敢,想讨饭不好意思张口,是顾阿婆帮他找到一条道路。顾阿婆把他领到潘家弄家里,给他一把带勾的铁夹子,一只有背带的竹筐,说:“垃圾箱里有宝贝,翻翻找找不会穷!”他跟着顾阿婆出门,从此开始长达十六年的拣垃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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