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戏剧学院的女大学生宿舍。简直就像东北的“跑子老客”们住的最下等的小客栈。起码才华横溢的青年女作家张辛欣,毕业前住的那个宿舍是那样。似乎根本没有暖气,或者有暖气但坏了,不比外边的温度高多少。四张
,两张空着,光
板上堆满杂七杂八的东西。还好,辛欣的被子是卷起来的,像花卷那种省事的卷法。我和老李就坐在她的
上。
头一张小桌,可桌面铺排着稿纸,纸篓里开满“雪莲花”。看来这宿舍中缺少位“撒花仙子”。一个墙角堆了一堆垃圾。碗啦、盘啦、饭盒啦,工艺品似的在窗台上摆了一溜。格外引起我注意的是,辛欣的桌上还有一个破损了的烟灰缸,里面大有“内容”。
辛欣那位同学,煞费苦心地在调一台九英寸的“牡丹”版黑白电视机,却怎么也调不出图像来。
我和老李干坐无聊,搭讪着问:“是坏了吧?”她说:“没坏啊,从家里搬来前我还看的。”又问:“你们是哪儿的?”
我说:“我是北影的,他是《青春》的。”
问:“北影的梁晓声你认识吧?”
我说:“那小子是我。”
她仔细地打量着我:“是你?”
我说:“没错。”
“天啊!”她说,“我都认不出来你了。”
我问:“你是谁?”
她说:“我是李小龙啊!我和我们老师到你家去过好几次,你记不起来了?”
我终于记起来了,说:“你也变化很大。”
“胖了。”她说,“我结婚了。”
由女大学生而少妇,质的变化。我当然难以认出她。她复打量着我,憾慨系之地说:“真没想到三年未见,你就变成这样子了!第一次见面时,觉得你还可以呀!”我说:“我当爸爸了。”
她非常同情地“哦”了一声。
我九月份剃的光头,那时十一月份,头发长出不足一寸,胡子却经久未刮,荒芜了满脸。而且大病初愈,神情倦怠,面如涂铅。穿着一件破“棉猴”,旧皮鞋不系鞋带,整个一副俗装恹态的恶和尚形象。变得不如以前“可以”了,倒也不仅仅是由于当了爸爸,由于剃了光头,由于病,还由于当了作家。当了演员们的女人,是越变越好看,越“摩登”,以“摩登”而维持着好看。当了作家们的男人,则注定的越变越不“可以”了。功夫会花在“打扮”稿纸上,自己是什么鸟模样倒大抵不在乎了。
老李说:“我们多等会儿不打扰吧?”
她说:“没事,没事。”
我问:“辛欣情绪如何?”
她说:“辛欣挨批的次数多了,好像也不太在乎了。”又是一种“不在乎”。
我说:“不在乎,这是境界。中的作家,要习惯挨批,泰然
之才好。”
她说:“没批到你头上,你才泰然。”
我说:“是啊。别人的孩子被掐死了,总不像自己的孩子被掐死了那么痛不慾生。”
正说着,辛欣回来了。
我将老李介绍给她,替老李向她表明诚意。她坐下去,默然无声。
我说:“老李是我朋友,诚心诚意来向你组稿的,不看僧面看佛面。”
辛欣沉吟良久,方开口道:“晓声,不是我不讲交情,我近来差不多发一篇,挨批一篇。寄出去的,各编辑部都不敢发,你说我还写个什么劲?还他的写得下去吗?”翻弄着桌上的稿纸给我看,又说,“其实倒也不是不想写了。还想写,但实在写不下去啊!一个星期了,写了还不到六千字。我想冷却一个阶段,思考一些问题,我希望能不受任何干扰地进行思考。”说完,她将桌上的稿纸全部收拢,放入抽屉,锁上。仿佛今生今世不再拿出。
老李说:“我不逼你为《青春》写稿。我来的目的更主要是看看你,代表本刊向你表示关注之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来日方长。作为刊物负责人,不能作家有难,则疏之,作家扬名,则近之,那就太势利了!”
老李真好编辑,不愧我朋友。
我们聊了近一个小时,十点后方告辞。夜风瑟瑟中,我们缓缓地走着,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惆怅。当时《青春》也因为一篇什么小说,“散布了污染”,上了简报。我理解他的心情。自己顶着压力却来京专程找辛欣组稿,作为一个刊物的负责人,这“侠肝义胆”使我敬佩。
至于我自己,用解放前上海滩小报记者评论三四流这个“星”那个“星”的语言说——正很“走红”。然而我也忧郁,我也压抑,大有“兔死狐悲”的凄凉。因为我不可能终生扮演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歌手”或“鼓手”的角。我一旦也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皱皱眉,摇摇头,或者瞪瞪眼睛,说几句冷的、酸的、尖刻的话,哪怕这话是真的,也便会与辛欣“站在同一地平线上”了。而一个作家,不,一个人,某些时对某些事,大抵总难免要皱皱眉,摇摇头,或者瞪瞪眼睛的。也总难免要说些什么使某些人们不大受用的话的。达到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超
则超
矣,悠然则悠然矣,而作家也便在这种“超
”和“悠然”中,不复是作家了!文坛从来不是佛殿。要想“超
”倒莫如抛弃纸笔去数念珠,遁入空门为好。
后来有某报的编者来访,说是要写篇文章,举两位青年作家为例,梁晓声代表“正确的”创造道路,张辛欣代表“错误的”创作道路。逼我谈点“正确代表”的会,始大厌,进而大怒,不客气地“送”出门去。
我并不老谋深算,也不愿在文坛沉浮中捞取什么“政治稻草”。需要你作某种“政治道具”时,便将你高高举起;紧锣密鼓一停,便甩手将你扔在台上,摔你个“仰巴叉”。积成人后之政治常识而非经验,这一点儿“悟”还是有的。而某些编者记者,明明心中瞧不大起你,为了职业的缘故也许还为其他的什么缘故,却偏要将你涂了某种颜料,高高地
在什么幌子上,也忒不仗义了!
再后来,某刊约我写篇“我与文学”之类的文章。当时心中觉得有那么多话,似乎不吐不快,便写了。八千余字,其中有两千余字谈到辛欣及她的作品。记述了我与李纪同志深夜访她归来时那种心境,那种感受,那些思想。记得其中写到这样的话:“辛欣正在思考。我认为思考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严肃的时刻,神圣的时刻,是应当受到尊重的。而干扰别人的思考,无论以什么方式,出于什么动机,良好的也罢,善意的也罢,其实都是讨嫌的。在提倡精神文明的今天,起码是不文明的行为。奉劝他们学得懂点礼貌……”
一吐为快的文章必然失之含蓄。这篇文章当时被退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本慾寄给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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