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一过,一场秋雨一场寒。地里的山葯蛋收了。大呱哒蝙,带着秋天才有的那种“呱哒、呱哒”声,在地里飞起来,落下去。一年,又快过去了。
这时,她的一封信,寄到我队的小山村:
熊畅:到我们村来吧。九月的最末一天,我们准备欢欢乐乐地聚会一场。忘记不愉快的一切,来吧。
真想你。
丘霞 七五年九月
我没回信,还抑制自己不想她,好使见面那天更“有味”,这真难!你想,全村队同学如鸟兽散,现在孤零零剩我一个;原指望今年能上大学,却又因家里问题被刷下来;给我下蛋的那群老母
,忽然闹
瘟接二连三地死去;那只筋骨强健的大公
,虽硬是挺下来,可原先那响亮的叫声,变得嘶哑破败……当秋风一刮,落叶翻滚时,它便从无精打采中,突然振作起来。惊慌失措地奔跑着找寻伴侣,那叫声难受得几乎使人落泪……
我熬着,拼命熬着,不给她写信,不想她。
终于,九月的最末一天到了!我相信,她一定会在大院门口等我。干嘛不呢?第一,她爱我;第二,他们村三十多个队青年,只剩了五、六个,其中一半常驻北京,另外两个到
流
,昔日热闹非凡的大院,只剩她们一两个孤零零的女孩子!第三,上大学落榜的名单,也包括她,总之,我们的
境太一样了!
然而,那大院门口只有一簇簇的野草,在风吹中欢迎我。院子里,却传出叫闹声!穿过门洞,我愣了:一个穿粉红羊毛衫的姑娘,高声笑着,将一把
毛,往倒在草地上的一个小伙子嘴里塞,小伙子打着滚躲闪,旁边七八个男女青年拍手叫呵、笑呵……
那个女的似乎看见我了,她擦着笑出来的泪,迎着我走来:“噢,他来了,怎么?你什么也没带?上这儿白吃?去!买酒去!”
是她——丘霞!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
“我就不去!”我笑着说,心早可真有点恨她。
“那我们可不客气啦!”丘霞扬了扬手中的毛,用脆亮的嗓音向周围的人招呼。
那群人捋胳膊挽袖子地朝我走来。噢!真是“久违”!原来,都是我们县“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豪杰:绰号“牛二”的霍波,曾把全村知青走后遗下的破烂物、盆碗,摆到县知青办公室门口,
上草标大拍卖!大个子王成,曾以身无分文周游全
而轰动全县!两个女同学小秀和小兰,甚至最不了解她们的人,也能讲出她们每个人的十个故事!其他人,棋王郭祥、裁缝姚宾——倒还安分老实……
“呵……久违!今儿可谓沉渣泛起,挑剩的瓜果梨桃全凑到一块了!”我双手抱拳,四面招呼。
粉红的羊毛衫一闪,丘霞跳到我面前:
“你犯忌!告诉你,再犯忌就把你扔出去!”
那群人呼应着围厂上来,但丘霞俨然领袖似地一挥手,他们都停住了。
丘霞把我拉出入群,低声对我说:“县里仅剩的‘老’,一个个都敏感得出奇,涉及
境的同儿,最好连边都别沾。咱们太需要高兴高兴啦!”
厨房四溢着肉香,她指着原先作三十人饭的大锅,说:“十只,怎么样?从没这么开过斋?”
我心中忽然充满温暖的旋律,我要和她说几句悄悄话,但那个满地打滚的牛二进来了,接着郭祥、王成也走进来,他们赖在锅旁,就象那
汤给他们施了定身法一样。
“拿这个装酒吗?”我只好拎起五斤瓶,“拿钱吧。”
进了她的宿舍,她一边在枕头底下掏钱,一边诡秘地闪着眼睛:
“看见了吧!咱俩别太近……”
“你真是的!这有什么关系?”我反对说。
“当然有关系!”
“什么关系?”
“嫉妒、触景生情……你懂吗?大家在一块乐乐、冲冲晦气……”
“这冲不走,也没必要!就显你是菩萨心肠,谁心疼咱们来着?”我抓住她递钱的手,趁势把她拉入怀中。
她象只被逗急了的小猫一样,猛地窜出去,发怒地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呀!自私鬼!”
“哐啷”一声,门关上了。接着,传来她在那群人里嘻嘻哈哈的笑声。
无论如何,我的兴致高不起来了。
当然,得承认,搭成桌子的板上,铺块塑料布,倒是不错的高招,然而我打呵欠了,目光也凝滞在盛酒的大粗碗里。“咝”一口,仿佛咽下一条又热又辣的小龙。酒,淡紫
的白薯酒,在北京从没喝过这等货
,好呛!是谁给灯泡罩上一块绿纱,说这象征自由、欢乐——异想天开!不过,这倒不错,绿纱在酒里象
草一样浮动、浮动——多象被夕阳染红的
呵!我想起她们村附近的
库,在那里,我曾和丘霞一起游过泳……绿
的
草缠过我的
——真叫人感到可怕。而在浅
呢?踩上软软的、粘粘的、还热乎乎的淤泥,呸,那恶心劲,真象这场“宴会”,
头放着一个半导
,我把音调拧到最大最大。李玉和在唱:“……雄心壮志冲云……”换台,是《龙江颂》,那里正因“弃卒保车”争得面红耳赤……另一台,呵,总算出了人声:“……儒家……大儒、孔老二、走资派……”晕眩中,我刚要伸手堵自己的耳朵,小秀近乎疯狂地尖叫起来:“你关掉不行吗?!”
“你饶了我吧!”绿林好汉们也冲我嚷。
当然,我自己也想活。“啪”,我关了半导。
“呵……”我又打呵欠了。
“六六六畦!”
“三匹马呵!”
“五魁首呀!”
“嘿!咱们高兴吧!”
“干杯!”
烟雾缭绕,谁喝得不耐烦了,“哧”地划根火柴——酒点着了,那淡蓝的火
引起一阵惊叹。“啪”一声,碗炸了,蓝火在桌上跑起来,一阵忙乱,人人都成了救火队员。小兰把头靠在王成肩上,
声
气地说:“哦,我晕……”
丘霞粉红的身影晃来晃去,“吃吧,吃吧”,她给这个夹菜;“喝吧,喝吧”,她给那个斟酒。“干嘛发愣呵,高兴吧!”她附在棋王郭祥耳边,用甜柔的声音说,于是郭祥触电般惊醒过来,大声叫道:“干杯!干嘛发愣呵!”亏她的努力,机敏的谈话、幽默的故事、令人捧腹的趣闻,确实使宴会再次活跃起来。然而,天公不作美,是谁在低声感慨:“每逢佳节倍思
……”声音尽管小心地躲闪着人们,可惆怅和忧郁,还是爬到每个人眼里。于是,又是那粉红
的身影,晃动开来,她眯逢着眼睛,微笑地摇头,用流露着宽厚同情心的声调,说:“喝吧,喝吧,动筷子呀!划拳呀!牛二,开始吧!”
她照顾一切人,就不照顾我,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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