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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狐步舞(一个断片)

穆时英作品

  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沪西,大月亮爬在天边,照着大原野。浅灰的原野,铺上银灰的月光,再嵌着深灰的树影和村庄的一大堆一大堆的影子。原野上,铁轨画着弧线,沿着天空直伸到那边儿的shui平线下去。

  林肯路(在这儿,道德给践在脚下,罪恶给高高地捧在脑袋上面)。

  拎着饭篮,独自个儿在那儿走着,一只手放在裤袋里,看着自家儿嘴里出来的热气慢慢儿的飘到蔚蓝的夜se里去。

  三个穿黑绸长褂,外面罩着黑大褂的人影一闪。三张在呢帽底下只瞧得见鼻子和下巴的脸遮在他前面。

  “慢着走,朋友!”

  “有话尽说,朋友!”

  “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今儿不是咱们有什么跟你过不去,各为各的主子,咱们也要吃口饭,回头您老别怨咱们不够朋友。明年今儿是你的周年,记着!”

  “笑话了!咱也不是那么不够朋友的——”一扔饭篮,一手抓住那人的枪,就是一拳过去。

  碰!手放了,人倒下去,按着肚子。碰!又是一枪。

  “好小子!有种!”

  “咱们这辈子再会了,朋友!”

  “黑绸长裙”把呢帽一推,叫搁在脑勺上,穿过铁路,不见了。

  “救命!”爬了几步。

  “救命!”又爬了几步。

  嘟的吼了一声儿,一道弧灯的光从shui平线底下伸了出来。铁轨隆隆地响着,铁轨上的枕木象蜈蚣似地在光线里向前爬去,电杆木显了出来,马上又隐没在黑暗里边,一列“上海特别快”突着肚子,达达达,用着狐步舞的拍,含着颗夜明珠,龙似地跑了过去,绕着那条弧线。又张着嘴吼了一声儿,一道黑烟直拖到尾巴那儿,弧灯的光线钻到地平线下,一会儿便不见了。

  又静了下来。

  铁道交通门前,交错着汽车的弧灯的光线,管交通门的倒拿着红绿旗,拉开了那白脸红嘴chun,带了红宝石耳坠子的交通门,马上,汽车就跟着门飞了过去,一长串。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tui,电杆木的tui,一切静物的tui……revue似地,把擦满了粉的大tui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的tui的行列。沿着那条静悄的大路,从住宅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chuchu的灯光。

  汽车在一座别墅式的小洋房前停了,叭叭的拉着喇叭。刘有德先生的西瓜皮帽上的珊瑚结子从车门里探了出来,黑毛葛背心上两只小口袋里挂着的金表练上面的几个小金镑钉当地笑着,把他送出车外,送到这屋子里。他把半段雪茄扔在门外,走到客室里,刚坐下,楼梯的地毡上响着轻捷的鞋跟,嗒嗒地。

  “回来了吗?”活泼的笑声,一位在年龄上是他的媳妇,在法律上是他的妻子的夫人跑了进来,扯着他的鼻子道。“快!给我签张三千块钱的支票。”

  “上礼拜那些钱又用完了吗?”

  不说话,把手里的一叠账交给他,便拉他的蓝缎袍的大袖子往书房里跑,把笔送到他手里。

  “我说……”

  “你说什么?”堵着小红嘴。

  瞧了她一眼便签了,她就低下脑袋把小嘴凑到他大嘴上。“晚饭你独自个儿吃吧,我和小德要出去。”便笑着跑了出去,碰的阖上门。他掏出手帕来往嘴上一擦,麻纱手帕上印着tangee。倒象我的女儿呢,成天的缠着要钱。

  “爹!”

  一抬脑袋,小德不知多咱溜了进来,站在他旁边,见了猫的耗子似的。

  “你怎么又回来啦?”

  “姨娘打电话叫我回来的。”

  “干吗?”

  “拿钱。”

  刘有德先生心里好笑,这娘儿俩真有他们的。

  “她怎么会叫你回来问我要钱?她不会要不成?”

  “是我要钱,姨娘叫我伴她去玩。”

  忽然门开了,“你有现钱没有?”刘颜蓉珠又跑了进来。

  “只有……”

  一只刚用过蔻丹的小手早就伸到他口袋里把皮夹拿了出来!红润的指甲数着钞票:一五,一十,二十……三百。“五十留给你,多的我拿去了。多给你晚上又得不回来。”做了个媚眼,拉了她法律上的儿子就走。

  儿子是yi架子,成天地读者给gigolo看的时装杂志,把烫得有粗大明朗的折纹的褂子穿到身上,领带打得在中间留了个涡,拉着母qin的胳膊坐到车上。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tui,电杆木的tui,一切静物的tui……revue似地,把擦满了粉的大tui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tui的行列。沿着那条静悄的大路,从住宅区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chu女的灯光。

  开着1932的新别克,却一个心儿想1980年的恋爱方式。深秋的晚风吹来,吹动了儿子的领子,母qin的头发,全有点儿觉得凉。法律上的母qin偎在儿子的怀里道:

  “可惜你是我的儿子。”嘻嘻地笑着。

  儿子在父qin吻过的母qin的小嘴上吻了一下,差点儿把车开到行人道上去啦。

  neon light伸着颜se的手指在蓝墨shui似的夜空里写着大字。一个英guo绅士站在前面,穿了红的燕尾服,挟着手杖,那么精神抖擞地在散步。脚下写着:johnny walker:still going strong。路旁一小块草地上展开了地产公司的乌托邦,上面一个抽吉士牌的美guo人看着,象在说:“可惜这是小人guo的乌托邦,那片大草原里还放不下我的一只脚呢?”

  汽车前显出个人的影子,喇叭吼了一声儿,那人回过脑袋来一瞧,就从车轮前溜到行人道上去了。

  “蓉珠,我们上哪去?”

  “随便那个cabaret里去闹个新鲜吧,礼查,大华我全玩腻了。”

  跑马厅屋顶上,风针上的金马向着红月亮撒开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四周泛滥着光的海,罪恶的海lang,慕尔堂浸在黑暗里,跪着,在替这些下地狱的男女祈祷,大世界的塔尖拒绝了忏悔,骄傲地瞧着这位迂牧师,放射着一圈圈的灯光。

  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正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呜呜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男子衬衫的白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胳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yi侍者。酒味,香shui味,英tui蛋的气味,烟味……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

  舞着:华尔兹的旋律绕着他们的tui,他们的脚站在华尔滋旋律上飘飘地,飘飘地。

  儿子凑在母qin的耳朵旁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兹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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